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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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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禮.

姓謝的同鄉?

“來人可報全名?”謝攬問著, 又示意松煙將包袱裏的瓶瓶罐罐收好,稍後再說。

門外仆人道:“他自稱謝臨溪。”

謝攬一雙眼睛逐漸清亮,原本的焦灼不安轉被喜悅取代。

臨溪,正是他義兄的字。

“少……少爺, 您慢點!”松煙看著他疾步跑出門, 宛如野馬脫韁, 想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。

背井離鄉待在京城的兩個多月,實在是將他給憋壞了。

不過瞧他還記著門外有人, 沒有直接從敞開的窗戶跳出去, 說明還是清醒的。

……

正在前院忙活的馮嘉幼聽聞府上來了一位謝攬的蜀中同鄉,好奇得緊。

她先前問過謝攬, 蜀中有沒有邀請的人,路途遙遠, 須得提前送帖子,他直截了當地說沒有。

自稱從前曲高和寡, 與同窗格格不入。

馮嘉幼起身去往花廳, 她比謝攬來得早, 不好直接見男客, 便繞去後廳隔著一處鏤空往廳內望過去。

這謝臨溪規矩坐著, 略有些拘謹。以一根簡單的桃木枝束發,穿著樸素的淡青色書生長袍, 容貌不俗, 只不過一路風塵仆仆,無精打采, 難掩疲態。

謝攬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花廳, 一聲“義兄”出口之前, 察覺到馮嘉幼躲在後廳, 遂將步伐放穩,喊道:“臨溪兄。”

謝臨溪忙起身,躬身拱手:“謝司直。”

謝攬正要與他接著客套,又察覺到馮嘉幼離開了,看來她只是好奇過來瞅一眼。

謝臨溪見他一直朝自己背後看,也轉頭,低聲道:“適才莫不是馮小姐?”

“嗯。”謝攬提起來頭就開始痛,招呼他坐下,笑道,“你怎麽會來?”

“我原本想去大理寺問你住在何處,問路時遇到一位熟人,告訴我你如今身在馮府。”

謝臨溪淡淡笑容裏藏著幾分揶揄,“委實令我錯愕,過來瞧見張燈結彩,又真見到你,才信了。正在心中揣測,這馮小姐須得是何等品貌,短短時日,竟能套住你這匹北地的狼。”

謝攬正要解釋,他擺手,“莫與我說流言。”

“是我二叔。”謝攬的事情謝臨溪一清二楚,沒必要瞞著,三言兩語和盤托出,“是不是難以置信,你一直仰慕我二叔,還曾與我讚嘆過當年的馮探花,結果竟是同一人。”

“這……”謝臨溪果真露出震驚之色,“我去到黑水城時你二叔不在,正遺憾與他不得相見。”

“早晚會見到,他如今人在京城。” 謝攬拍他肩膀,“我剛才想問的是你怎麽會來京城?祖母呢?”

他義兄的祖母得了糊塗病,本就是去北地找姚姑姑醫治的。說起來也並非親祖母,只是養育義兄長大的老仆人。

義兄與她感情甚篤,拋下她上京,莫不是……

但見他並無傷悲之色,謝攬才敢放心問。

謝臨溪卻皺眉:“不是你喊我來的?”

謝攬怔楞:“我何時喊你來了?”

“你不曾寫信給我?”謝臨溪詫異,“信上寫著‘義兄,速來京城助我’,我以為你遇到了難題,便將祖母先囑托給姚姑姑,趕緊上京來了。”

謝攬霍地起身:“信在何處?”

謝臨溪茫然:“扔了,只那幾個字,我留著做什麽?”

謝攬問:“你確定是我的字跡?”

謝臨溪道:“信上有你的令簽,我不放心,還請姚姑姑幫忙瞧,她也說是,你的字體尋常人誰模仿得了?”

“究竟是誰在搞鬼,竟敢冒充我!”謝攬目光冷厲,第一個想到二叔,又排除掉。

二叔知悉此事全貌是最有嫌疑的,但他沒有這樣做的理由。

馮嘉幼如今有性命之憂,謝攬貼身保護,謝臨溪來京,他還得分心再保護一個。

“壞了!”謝臨溪面色一緊,“我原本正想告訴你,適才那為熟人還告訴我,似乎有個北戎的探子一路跟著我,該不是他們故意設計引我來找你?”

“他們沒這個本事。”謝攬想也不想的否定,“定是你在威遠道通行時,亮了我給你的令牌,被他們瞧見,疑心是我又不敢動手試探,才一路跟著。”

那群廢物吃一塹永遠也不知長一智,能讓他們一路跟來京城,會是他本人?

“你先住下,探子會在馮府周圍,我找機會殺了便是,沒什麽要緊的。”謝攬想不通的是還有誰知道他在京城,又引義兄過來,到底想幹什麽。

“我不能留在這。”謝臨溪起身要走,“你在北地常戴面具,不能排除是有哪方勢力想知道你的真實容貌,太危險了,我出門還得假裝去那熟人府上,再多轉幾處,以免暴露你。”

“不行。”謝攬戴面具又不是為了保密,是怕戈壁上的太陽太烈將他曬得像塗了胭脂,遭人恥笑,“如今情況不明,我不能離開馮小姐,你遇險我趕不及。”

謝臨溪不這樣認為:“我從北地一路來此都平安無事,對方的目標肯定是你。沒達到目的之前,不會對我怎麽樣。和你挨得近,我反而會有危險。至於那個北戎探子,京城地界內,更不敢做什麽,我自己想辦法。”

“你能想什麽辦法。”不是謝攬瞧不起他的武功,的確是不太行。

“我不是遇到熟人了?”謝臨溪表示自己有幫手,“幾年前我曾救過她,她是威遠侯府的二小姐,你且放心吧。”

說到威遠侯,謝攬是知道的,程大將軍鎮守西北,是距離他們十八寨最近的大魏軍。

挺有本事一人,想來女兒也不會差。

謝攬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
原本他只是來幫二叔的忙,怎麽現在連他與義兄都被牽扯進來了?

會不會有關聯?

謝攬想去告訴馮孝安,卻又不知他如今人在何處。

“明日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。”謝臨溪以茶代酒,先敬他一杯。

謝攬不喝,帶著歉意道:“我頂著你的名頭,害你被人嘲笑……”

“他們笑的是謝攬,我如今是謝臨溪,再說我家中早已無人,孑然一身,怕什麽恥笑。”

謝臨溪勸他放寬心,不準他送,臨走時又問:“對了,你來京城原本要查的事情,有眉目了麽?”

謝攬捏了捏眉心,憂愁的很:“我才剛摸到架格庫的門,就攤上了馮小姐的事兒,沒空去了。”

他想查的事情,都是已成定局的血腥往事,即使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什麽。

當年南疆王叛亂,率軍五萬人北上,大魏號稱出兵三十萬南下征討,首次交鋒不敵,大敗於雲城。

究其原因,又是老生常談的糧草問題。

供給大魏軍糧的滇中糧倉壞了事。

糧倉內的儲備糧不僅少了一大半,剩下的一小半還以次充好。

滇中糧倉歸屬於滇南都司管轄,出了事,又查不出來緣由,從上至下一大票文官武將被砍頭抄家流放。

他父親謝朝寧就是其中之一個倒黴蛋,全家連著才半歲的謝攬一起被流放,十幾口人死在路上。

但謝朝寧卻沒有報覆大魏朝廷的念頭,說自己確實失職,被罰的不冤枉。

謝攬是吹著漠上的風沙長大的,對大魏沒有半點歸屬感。

但他從不與謝朝寧爭辯,只想知道滇中糧倉到底是誰盜的,誰換的,這夥人才是害他失去親人的罪魁禍首。

可謝朝寧不準他查。

謝攬懷疑他知道,一直在逼問。

起初他說謝攬太小,不要滿心仇恨,專心習武才是正途。

等謝攬能獨當一面後,又說對方不是他一柄孤刀能夠對付的勢力。

被逼問急了,謝朝寧竟說這勢力叫做世道,憑你謝攬武功蓋世,也休想撼動分毫。

謝攬正值氣盛之年,哪裏能聽得了這話,徹底惱了。

世道撼動不了,但敢在他面前攪亂世道的見一個殺一個!

謝朝寧不肯說,他跑出來自己查。

也不是非得去報仇,就是不想被蒙在鼓裏過一輩子!

可現如今他不得不暫時放棄,因為事情的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。

再怎樣也是過往,遠不如眼前馮嘉幼的命重要。

謝臨溪離開很久,謝攬仍站在花廳外的院子裏沈默。

馮嘉幼原本也沒走遠,又拐回來,見他面朝院中的花圃站立,脊背繃的刀背一般,臉藏在燈籠光暈之外,莫名瞧著有些孤單。

馮嘉幼猶豫了下,上前去:“謝司直,你在看什麽?”

謝攬從思緒中醒來,奇怪自己竟沒察覺她靠近:“沒看什麽,方才見到昔日好友,想起一些往事。”

馮嘉幼想來也是:“你那同窗在京城可有住處,怎麽不將他留下?”

謝攬想起自己說過並無相熟的同窗,解釋道:“他不是我的同窗,我們交情匪淺,是因為……我們曾一起生過病。”

馮嘉幼微楞,一起生過病的交情?

謝攬講述義兄的經歷:“我十二三歲時,保寧府轄下有個村子曾接連出現怪病,官府公布為疫病,將整個村子封禁起來,此事鬧得保寧府人心惶惶,藥鋪幾乎被搬空。我因略懂一些醫理,覺著這不像疫病,不知官府為何如此草率,執意封村,於是前往查看,越過重重障礙,才進入那被封禁的村莊裏……”

第一次聽他聊起從前,馮嘉幼認真聽著。

想起沈時行曾說,謝攬初有天才之名,也不吝惜於人前展示,十二三歲時不知遭了什麽打擊,逐漸消沈避世,鮮少出現於人前。

莫非就是此事?

謝攬話說半茬,一聲嘆息。

“後來呢?”馮嘉幼猜他究竟遭遇了什麽黑暗之事。

多半是經歷了殘酷的人性,或背叛,或者自己無法面對的怯懦。

謝攬道:“我潛入那村莊一看,竟然真是疫病。自己也被染上了,一起被封禁在內,臉上起了膿瘡,幾乎毀容,治了好久才治好。”

馮嘉幼眼皮一跳:“……只是這樣?”

“只是這樣?這還不嚴重?”謝攬想起當年初見義兄,他整個腦袋都裹著厚厚的紗布。

且不後悔,此次估計錯誤,下次還敢再去,因為關系到一整個村子的人命,萬一真有貓膩怎麽辦。

謝攬之所以與他結拜,一是同名,二是當時都醜,其三正是欣賞他這腔孤勇。

馮嘉幼恍然,他後來避世竟是因為傷了臉:“難怪你對我娘說自己從不照鏡子,倒真是我誤會你了。”

謝攬默認不解釋。

馮嘉幼明白了,那位謝臨溪估計也是去村子裏探尋真相,兩人一起染過疫病。

還真算過命的交情,難怪不接請帖也會從蜀中跑來為他道喜。

“萬幸,你二人都恢覆的挺好,這世上才沒少了兩個好看的人。”馮嘉幼慶幸之後,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。

眼神似畫筆般,從他飽滿的額頭勾勒到高挺的鼻梁,又點在他不薄不厚的嘴唇上。

謝攬沒去看她,只覺著有條鞭子在抽他的臉,火辣辣的疼。

“我先回去了。”謝攬打算轉身。

“婚服你試了如何?”馮嘉幼想起來。

謝攬沒試過:“差不多。”

瞧出他的敷衍,馮嘉幼瞇起眼睛:“試穿不耽誤功夫,我特意囑咐繡娘,做了件容易脫的。”

“容易脫”三個字咬的音準明顯不同。

這一語雙關,謝攬只覺得頭皮發麻,喉結滾動幾下:“我回去再試試。”

若是真的,得讓松煙縫結實點。

馮嘉幼看著他落荒而逃的模樣,忍俊不禁。

……

今兒晚上是沒得睡了,馮嘉幼坐在鏡前,看著幾位嬤嬤幫她試妝。

心中還在想謝攬方才的反應,猜自己是不是誤會了。

他會避著自己,或許不是瞧不起,只是他甚少接觸女子,害羞罷了?

馮嘉幼攬鏡自照:“嬤嬤你說,我的姿色如何?”

徐嬤嬤笑道:“那不都在鏡子裏寫著。”

可不是麽,馮嘉幼對自己容貌一百個自信,平素也精心養護著。

她漂亮,又有才學和財富,除了家中沒有權勢,幾乎無可挑剔。

不可能拿不下如今還沒幾分見識的謝攬。

馮嘉幼試來試去:“就選這個妝面吧,顯得我成熟些。”

起身時,瞧見壓在妝盒下的一支簽。

正是她從青雲觀求來的上上簽。

……

等到五更天,馮府裏已經熱鬧起來。

因謝攬在京城居無定所,就在府上拜堂,省了許多迎娶的習俗。馮嘉幼穿上了嫁衣,蓋上蓋頭那一刻,心中竟也升起一絲緊張。

隔壁謝攬更緊張。

攥著一個小瓷瓶,又問一遍松煙:“你確定有用?”

關鍵此藥不對著馮嘉幼,不能提前試一試。

松煙也被外面的氣氛搞得緊張起來:“沒問題的少主,但你得提前一刻鐘吃。”

“知道。”謝攬將瓶子塞進寬闊的婚服袖筒裏。

起身又整理了下衣冠。

惹得松煙上下打量他:“沒想到少主您竟然適合這樣鮮艷的衣裳。”

以往他的衣裳不是灰色就是黑色,總是一副老成的模樣。

如今身著一襲大紅,即使眉間緊皺,也遮擋不住他的神采光芒。

謝攬當他是在調侃:“少說兩句風涼話你是不是會死?”

松煙吐舌頭,卻沒腹誹他,只想著真好啊,這趟京城沒準來對了。

門外仆人有請:“謝司直,吉時快到了,夫人請您先移步去往廳中。”

謝攬應了聲“好”,顧著他的面子,賓客並不多,走個過場罷了,沒什麽好怕的。

但他還是去匣子裏摸了摸自己的刀,仿佛能給他帶來力量似的。

謝攬走出房門,去廳上要路過馮嘉幼的院門口,知道她還在裏面,禁不住停下步子。

等會兒這兩處便不住人了,要搬去一個更靠近馮府後方、新開辟的院落,當做新房。

馮嘉幼也算煞費苦心,從各種細微處表現出他只是暫住馮府,不是入贅來的,以免遭受仆人們的議論。

這小姑娘欺負人時不講情面,照顧人時同樣是方方面面。

也難怪二叔心疼她,父親失蹤,母親清修,唯一疼她的爺爺也早死了。

只剩她一個人扛風扛雨。

相比較之下謝攬認為自己更幸運一些,他雖自幼喪母,北地的生活也苦,但他有父親,還有好幾位親叔叔般的師父。

“謝司直?”前面領路的仆人見他站在小姐院外發呆,喊了他一聲。

謝攬抽回思緒,剛邁開步子,卻聽見馮嘉幼的房門打開,隔著院墻她喊了一聲:“謝郎。”

這聲“謝郎”喊的謝攬邁出去的那條腿險些劈叉。

馮嘉幼走到垂花門:“咱們一起去如何?”

嬤嬤慌裏慌張地追出來:“小姐這可使不得,已經省了不少規矩了,不能再亂了該有的規矩!”

“謝郎?”馮嘉幼毫不在意,但怕他在意,待在垂花門不出去。

謝攬好一會兒才緩過來,他哪裏知道中原人在女方家中成婚是什麽規矩。

但馮嘉幼一個致力於剔除舊法典,改寫新法典的人,哪裏會在意規矩。

他今日魂不守舍,反應也慢了幾拍,還真怕離得遠了,她遇到意外自己照顧不到。

“好。”謝攬答應。

“那你過來接我。”馮嘉幼將蓋頭重新蓋上,朝門外伸出一只蔥白的手,手中拿著一柄紅團扇。

謝攬硬著頭皮走過去,伸手捏著那團扇的扇圈。

馮嘉幼這才從門裏走出來,感覺到他想松手:“謝郎得引著我,這蓋頭沒拜完天地之前是不能取下來的,我瞧不見路。”

敢情是想守的規矩就守,不想守的就棄,謝攬不多話,以這柄團扇作為連接,小心牽著她往前走。

從住處到廳上,要途徑兩個花園,一片池塘,她蒙著頭不說,還不低頭看路,故而走的十分緩慢。

有一次還險些被婚服的裙擺絆倒,幸虧謝攬手快。

扶她站穩後,謝攬實在想不通:“我瞧著小轎不是都在門口停著了,待會兒你乘著過去多好?”

“昨天晚上,那支簽的簽文一直縈繞在我心中。”隔著一層紅紗,馮嘉幼與他聊起簽文的事兒,“根據那簽文所示,我與謝郎成婚是誤入歧途,選錯了路。”

謝攬從不信這些,卻倏然覺得竟然有些準:“嗯?”

馮嘉幼百思不得其解,她是受了預知夢的啟示,再加上這支千裏姻緣一線牽,有什麽可擔心的?

至於所謂的“誤入歧途”。

謝攬若能依照預知夢成為當朝一品,自己又能與他白首偕老,怎麽會誤入歧途?

後來馮嘉幼想通了,路是她自己選的,哪裏存在‘誤’這個字。

所謂歧途,指的應是謝攬往後的路恐怕不會太順暢。

“我年紀小,對官場知道的始終有限,先前可能想的過於簡單。所以拉著你來一起討個彩頭,旨在告訴你,我願陪你攀高峰,自然也不懼陪你下低谷。”

人生總不過起起伏伏,她選的,她不怕。

馮嘉幼捏著扇柄的手輕輕回拽:“只要謝郎不松開我,哪怕前方是火海刀尖,我都敢閉著眼睛陪你走。你我夫妻齊心,便沒有過不去的檻。”

她往回拽的時候,謝攬下意識捏得更緊。

馮嘉幼感覺到了,卻瞧不見他此刻的表情。

半響他才問道:“若真有過不去的檻,你我該怎麽辦?”

馮嘉幼道:“那便是你我人生路的終點,還能怎麽辦?”

謝攬微動嘴唇,不知該怎樣接她的話,原來這世上會有如此觸動人心的承諾,且還環繞在兩個全無感情的男女之間。

“對不起。”謝攬收拾心情,牽著她繼續往前走。

如果他是京城裏的公子哥,與她因為父母之命成婚,哪怕原本不情願,聽了她這番話,也會想要陪她走下去。

可惜不是。

而馮嘉幼會說這些話,也是因為不知他的真實身份。

他得明白,必須冷靜。

馮嘉幼不知他這句“對不起”為何意。

感覺到他情緒不佳,她也適可而止,不再開口。

就這樣沈默著抵達廳中。

……

江繪慈並不在上首坐著,上首是空給謝攬父母的,她甚至都沒出現在婚禮現場。

馮嘉幼蓋著蓋頭,在一聲聲喜話中與謝攬拜了天地。

一切都很正常,只除了拜父母時,謝攬拉著她面朝西北方。

隨後馮嘉幼先被送去新搬的小院。

外邊的賓客謝攬一個都不認識,倒是發現了馮孝安的身影。

女兒成婚他肯定是要混進來的,謝攬想去到他身邊,告訴他謝臨溪被騙來京城一事,卻見他退出了人群。

謝攬快步追上去,卻突被一名打扮的比他今日還花哨的男子攔住。

男子捶胸頓足地道:“我的表妹啊,你往後千萬要好好對待我表妹……”

謝攬被他一攔,又遭眾人矚目,徹底追不上了。

這人正是馮嘉幼的表哥江赴。

她舅舅江振岐也來了,觀完禮之後,就去探望江繪慈。

江繪慈正裹著件披風在院中獨自坐著,他走上前:“小妹,你這幾日不是病了,還出來吹風。”

江繪慈見到自家大哥,才流露出些許脆弱:“我該再強硬一點的。”

指得是謝攬與馮嘉幼的婚事。

起初流言四起,她的確決定將兩人配成雙。

但後來謝攬提親時,她明顯感覺到謝攬有所圖。

女兒明知他有所圖也不在意,從那時起,江繪慈就不再看好這門婚事。

“讓你想到了自己?”江振岐問,“明知馮孝安是與父親結盟,沖著父親在江淮商會裏的影響力才答應娶你,你也願意。”

江繪慈苦笑:“誰讓我也有所圖呢。”

那時候,京城裏多少有權有勢的美人兒盼著嫁給他。

若非有此良機,馮孝安哪裏是她一個相貌平平的商戶女可以奢想的?

她見到馮孝安第一眼,就像被鬼迷了心竅。

即使馮孝安明確告訴她,他天生浪蕩,心懷萬千,可能突然失蹤,也或許忽然死去。

不會是個好丈夫,更不會成為一個好父親,她依然願意嫁。

江振岐當時便勸過她多次:“如今你後悔了?”

“不後悔。”江繪慈搖頭,“只可憐了小嘉,我的不幸是我自找的,她的不幸卻是我帶來的,我沒臉見她,不願與她親近,正是怕自己後悔。”

她出嫁時信誓旦旦對母親說此生無悔。

她絕不能後悔。

“人各有命。”江振岐安慰他的妹妹,“何況在我看來,小嘉比你通透得多,很懂得情深不壽的道理,也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,不可能會步你的後塵,無需多想。”

馮嘉幼無聊的坐在新房裏,以為謝攬很快會過來,因為外面那些賓客他不認識幾個。

但他竟然硬生生拖到晚上才回來。

而且一直在門外徘徊,幾次三番想敲門,又忍住。

馮嘉幼算是明白了,自己討來的彩頭一點兒沒能觸動他。

她也不吭聲,由著他在那裏踟躕。

“姑爺?”門外也不是好站的,兩排仆人正齊刷刷盯著謝攬。

嬤嬤上前塞給他一桿秤:“姑爺,咱們本該在旁邊伺候著,小姐說您臉皮薄,奴仆們便先退下了。”

說退下,卻還站著不動。

趕鴨子上架,謝攬唯有提著那桿秤推門入內。

新房內燃著紅燭,貼了喜字,擺滿了喜果點心,桌上還有合巹酒。

謝攬巡視一圈,看無可看,最後才將目光鎖在位於內室的新娘子身上。

馮嘉幼著一身紅裝,正罕見的安靜坐在床邊。

謝攬朝內室走去,一鼓作氣,用手裏的稱挑開她的蓋頭。

蓋頭落下時,馮嘉幼仰起臉來,嬌艷的容顏在謝攬眼中逐漸清晰。

他忽地想到今早上松煙未必是取笑他,或許中原人穿著這大紅色的婚服,的確是要平時驚艷許多。

意識到失神,他忙轉身朝外間走:“是不是要喝合巹酒?”

馮嘉幼起身跟過去,一言不發的與他交臂舉起合巹酒。

謝攬正要喝,馮嘉幼突然道:“我在這酒裏下藥了。”

謝攬的動作只稍微一頓,知她又戲弄自己,仰頭一飲而盡。

馮嘉幼這才滿意的喝下:“謝郎越來越了解我了。”

放下酒杯,馮嘉幼正想著下一步該做什麽,謝攬忽地將她打橫抱起,步入內室,扔去鋪著紅褥子的床鋪上。

這是馮嘉幼完全不曾料到的,頭一個念頭就是他真被下藥了?

她本在想如何哄著他就範,他真行動,她竟會心慌,一時間羞的想鉆進棉被裏去。

謝攬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,只站在床邊,一手扶著床架,低頭盯著床鋪上局促不安俏臉泛紅的美人。

專註之下,他的額頭開始凝出汗珠。

等時候差不多時,對著馮嘉幼長籲短嘆:“你我已是夫妻,雖然難以啟齒,我也必須告訴你一件事。”

馮嘉幼褪去羞澀:“嗯?”

謝攬:“我有病。”

馮嘉幼不明所以:“什麽?”

“下午我不是告訴過你,我從前得過疫病。”謝攬白皙的臉開始泛紅,“痊愈之後留下了病根,只要一對女子有……想法,我就會……”

不必他說,馮嘉幼已然瞪大眼睛,看著他臉上、脖頸上,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膚,開始出現大片紅疹。

怪嚇人的。

他自己也挺痛苦的模樣,轉身去了外間,背對著馮嘉幼。

馮嘉幼心中起疑,但下午他說起感染疫病的事兒,並不像說謊。

“哪有這種病根?”她聞所未聞,只聽說有人對貓毛狗毛敏感。

謝攬不答,擺出落寞的姿態。

馮嘉幼沈吟片刻,從床上起來:“總有辦法治,你別灰心。”

見她信了,謝攬背對她長長松了口氣。

松煙這藥果然有用,只要動了欲望就會出疹子,這張臉現在根本沒眼看了。

馮嘉幼問他:“那你這樣難受不難受?”

謝攬懷疑自己若說還行,她會吹滅了燈,說黑燈瞎火的看不到就萬事大吉。

“難受。”謝攬閉上眼睛,“越動情越難受。”

他走去書案前坐下,取過一本書,一副唯有讀書方能令他冷靜的態度。

馮嘉幼也走過去,掀開琉璃香爐的蓋子,為他紅袖添香:“既然如此,漫漫長夜,謝郎咱們聊一聊?”

“聊什麽?”謝攬低頭假裝翻書。

馮嘉幼伸出手,將他翻開的書冊闔上,同時輕啟朱唇:“聊聊那個令你知道自己有這病根,讓你越動情越難受的女人啊,我實在好奇得緊。”

謝攬稍稍怔楞,旋即脊背繃直。

心道完了,竟忘了這茬,該死的松煙想的破辦法,新婚夜這不是公然挑釁嗎?

馮嘉幼繞去他對面,眼睛雖彎成迷人的月牙,眼底卻晦暗不明的,像是在說,今晚若不交代清楚,小心我讓你喜事喪事一起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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